王连起 | 古书画的鉴定与收藏问题十谈
以上讲的是鉴定家必须具备的三个基本条件。例子还有很多,我根据古今尤其是当今书画的问题,认为还应为鉴定家增加一个基本条件。仿启先生例,同样从史学家对治史者增补的基本条件要求“德”。这是清代章学诚《文史通义》提出来的。当下,对我们的鉴定家来说,似乎尤其重要。因为书画之所以需要鉴定,直接同价值即利益和损失相关。关于金缕玉衣鉴定的问题,就是一个例证!特别是鉴定工作本身,就是识真辨伪,正讹纠谬,揭露作伪劣行是必须的。正讹纠谬是纠正以往鉴定的误解错判。能做这个工作主要是靠前面说的这方面的才学识,是扬己之长揭人之短,但这是没办法的事。这就要注意了,就是要避免让人感觉是扬己露人。
书画作伪的最早的时间和人物问题
书画收藏首先需要鉴定,因为要区别真伪优劣,但书画作伪起于何时,人们讲的并不一致。尤其是研究鉴藏史,这个问题是应当搞清楚的。
史树青先生在《书画鉴定经验谈》(1981.9《百科知识》,后收在他的《书画鉴真》书中)中说:
“书画伪品,在唐宋时期即已出现。唐代初年很多古人名迹,就有人临摹,或双勾,或廓填,或集字,多数人是公开的。但是后人往往把它们定为真迹,到宋代,就有人专意作伪了。”
史先生讲书画作伪,就想到唐代的法书复制,而认为“有人专意作伪”是“到宋代”。人们都知道史先生很博学,但不知为什么忘了虞龢《论书表》中关于南朝会稽吴兴一带伪作王羲之、王献之书的记载:
“羲之为会稽,献之为吴兴,故三吴之近地偏多遗迹也。又是末年遒美之时,中世宗室诸王尚多素嗤,贵游不甚爱好,朝廷亦不搜求,人间所秘,往往不少。新渝惠侯雅所爱重,悬金招买,不计贵贱。而轻薄之徒锐意摹学,以茅屋漏汁染变纸色,加以劳辱,使类久书,真伪相糅,莫之能别。故惠侯所蓄,多有非真。然招聚既多,时有佳迹,如献之吴兴二牋,足为名法。孝武亦纂集佳书,都鄙士人多有献奉,真伪混杂。
这里不仅记载了有人作伪二王书,而且还具体记载了作伪的方法:仿真、染色、揉皱,就是做旧。
按虞龢是南朝刘宋时人,所记不计贵贱收罗二王书法的新渝惠侯刘玠,卒于公元453年,要早于北宋五百余年。
而另一些专家讲书画鉴定、鉴藏,都说最早的书法作伪是张翼仿王羲之表,南朝宋羊欣、齐王僧虔都曾记张翼仿王羲之表事。王僧虔《论书》记云:“张翼书右军自书表,晋穆帝令翼写题后答右军,右军当时不别,久方觉,云:‘小子几欲乱真!’”
虽然从绝对意义上张翼这也算作伪,但实际上只是晋穆帝同王羲之开的一个玩笑。而当时确有作伪王羲之书者,同文记:“康昕学右军草,亦欲乱真,与南州释道人作右军书货。”
今有《中国美术鉴藏史稿》论及这几人曰:“张翼、康昕、南州释道人等同时代人模仿右军书,均达到乱真程度。即便不一定出售射利,也说明名迹真伪之鉴别在当时已殊属不易。”
其他人论书画真伪鉴定,似乎也没有人言及当时人作王羲之伪书“出售射利”的。而当时康昕、南州道人的“作右军书货”,就是“出售射利”。“货”字,《说文解字》谓财也,所以孔颖达疏《书·洪范》曰:“货,则金玉布帛之总名。”这个货字,在晋代就是当作“卖”字用的。《晋书》卷四十三,列传十三《王戎传》:“家有好李,常出货之。恐人得种,恒鑽其核,以此获讥于世。”《世说新语》“俭吝”记王戎的此条,“货之”更直接写为“卖之”。由此可证,康昕、释道人两人,不能同张翼同日而语为“不一定出售射利”,而就是仿造王右军书以“出售射利”。《晋书》、《世说》并不难懂,不应该不理解。
王僧虔同文还记载了伪作王献之书法的人:
“谢灵运书乃不伦,遇其合时,亦得入流。昔子敬上表多中书杂事中,皆自书窃易真本。相与不疑,元嘉初方就索还。”
大诗人居然监守自盗!谈鉴定鉴藏史者似乎未言及,至于书法作伪的历史其实还要早好多年。而且不仅限于“出售射利”。而是直接为了图财害命。《世说新语》卷下“巧艺篇”记大书法家钟繇之子钟会“善学人书”能仿当时著名画家荀勗的字,骗了人家的一口宝剑:
“荀有宝剑,可值百万,常在母钟夫人许。会善书,学荀手迹,作书与母取剑,仍窃去不还。”
这是书法家利用书法骗人,得了便宜。但画家也不白给,该书接下来是:
“荀勗知是钟而无由得也,思所以报之。后钟兄弟以千万起一宅,甚精丽,未得移住。荀极善画,乃潜往画钟门堂,作太傅形象,衣冠状貌如平生。二钟入门,便大感恸,宅遂空废。”
当时认为,荀的报复大于钟给他造成的损失数十倍。不仅图财,钟会还利用书法作伪直接“害命” 。该书同一章节记:
“伐蜀之役,于剑阁要邓艾章表,皆易其言,令词旨倨傲,多自矜伐。艾由此被收杀也。”
钟会的行为令人不齿,但我们讲书画作伪的历史,不能不提到他。
关于《兰亭序》的几个问题
之所以谈这个问题,是因为从上世纪兰亭论辩到最近,都有人以天一阁丰坊(道生)刻的神龙兰亭即冯承素摹本,来否定故宫藏的神龙本墨迹。神龙本是传世兰亭墨本中最近于真迹的一件,原本就众说纷纭,今又平添混乱,所以要讲一讲。
唐内府有收藏玺印,韦述《叙书录》记太宗时收大王及小王、张芝等书“以贞观字为印,印缝及卷之首尾”,玄宗时“上自书开元二字为印,以印记之。”都是钤于真迹之上的。张彦远《历代名画记》卷三“叙古今公私印记”记“太宗皇帝自书二小字作二小印【贞】【观】”,“玄宗皇帝自书开元二小字成一印【开元】”,并录当时官印集贤印、秘阁印等。其中录有以朝廷年号为印者“更有元和之印,恐是官印,多印搨本书画。”张彦远没有将其当作唐宪宗李纯的年号玺印,就是因为它多印在搨本书画,即摹本复制品上。这一点非常重要,就是皇家玺印只印在真迹之上,唐人只记载了盛世的两个年号玺印。
今传世有王羲之《兰亭序》的唐摹善本,因元代收藏家郭右之题跋中有“此定是唐太宗朝供奉搨书人直弘文馆冯承素等奉圣旨于兰亭真迹上双勾所摹。”这本是一句推测语,冯承素后还有一“等”字,就是说还可能是冯的同事,如赵模、诸葛贞、韩道政,甚至汤普彻、解无畏等。当然,冯承素摹的兰亭确实有。岳珂《宝真斋法书赞》卷七就记了:“贞观五年臣冯承素奉敕摹”的《冯承素兰亭二十八行》。这个摹本摹的确实好,若干字的形态都符合米芾论苏氏藏第二本兰亭的特点。因为帖前引首有“神龙”二字小印。人们便认为这是唐中宗朝唐内府所藏,因此又称“神龙兰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