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山人:一颗极度孤傲心,创造了美学的永恒
八大山人《猫》
纵观古今,如果时代像一条奔流不息的河,每个人就是过河的人,只能随着它或风雨飘摇,或静水流深,或得到,或失去,总有些许无能为力。
有的人相信泰戈尔写的,世界以痛吻我,我便报之以歌;有的人在愤怒之后,发泄无门,只能选择遗忘。
而八大山人的画,在用另一种方式表达心情,好像在说,“世界以痛吻我,翻个白眼如何!”
八大山人《鱼》
八大山人不是八个人,而是一个人,名叫朱耷。
在成为八大山人之前,他是高高在上的皇家后代——朱元璋第十七子朱权的九世孙。
朱耷-八大山人
他长在艺术世家,爷爷是一位诗人兼画家,父亲擅长山水花鸟,叔父除了绘画,还写了相关的理论著作。
朱耷不光能感受浓厚的艺术氛围,而且聪明好学,八岁时便能作诗,十一岁能画青山绿水,小时候还能悬腕写米家小楷。
八大山人《传綮写生册》局部
满腹才华,一腔热血的朱耷,立志通过科举报国。但是明朝《国典》规定,宗室子孙一律不得参加科举考试。
于是他自动放弃爵位,以布衣身份进行应试,还在15岁那年一举得中秀才。在族人和师长的赞扬中,他信心满满准备着三年后的秋闱。
没想到在朱耷19岁这年,他的人生和国家一样,迎来了颠覆。1644年,崇祯在煤山上吊自尽,明朝灭亡。不久后,他父亲也去世了。
八大山人《安晚册》
作为前朝遗民,为躲避追捕,只能一路流亡。在途中,他还经历了妻子离世。荣华富贵,诗意生活,转眼成云烟。
朱耷索性隐姓埋名,剃发为僧来保全自己,带着母亲和弟弟,辗转于宜春、南昌的不同寺庙,直到他三十六岁。
期间,经常蓬头垢面流走在茶店酒肆,每每喝的半醉半醒,就大笔挥毫。穷书生、小和尚、屠夫、商贩向他索要画,他便相赠,有人送他礼物,他也不推辞。
“时代的一粒灰,落在个人头上,就是一座山”。从此,朱耷就只有一只画笔了。
八大山人《山水图册》其一
朱耷三十六岁时,到南昌城郊,改建了一座道观,也就是后来的“青云谱”。
之后几年,他时而在南昌城,时而在青云谱,直到快四十岁时,算是定居青云谱。
从寺院,到道观,他的前半生亦僧亦道。他不在乎宗教信仰,只想避开满洲贵族,有一片清净自在之地。
八大山人《山水图册》其一
康熙十七年,临川县令想请他到官舍作客。那一年,他五十三岁,不知余生还有多久,但依然希望大明光复。
可是让自己国破家亡的一帮人,不仅不见颓势,还开启了盛世。这让他万分郁愤,便装疯卖傻,撕碎了僧袍,独自走回了南昌。
八大山人《山水图册》其一
后来有一次,他忽然在门上写了一个大大的“哑”字,从此对人不说一句话,但总是笑,并且更嗜酒了。
有人请他喝酒,他就缩着脖子,拍着手笑。赌酒胜了,他笑,笑声“哑哑”。若是输得多了,就拳打胜者后背;如果喝得烂醉,就不停叹息流泪。
八大山人《一鸟一石图》
他哑了,他的许多画也“哑”了。
朱耷有不少画,看起来都很“寡淡”。
他的《花果鸟虫册》里,一条鱼,一只鸟,一棵树,一朵花……都是寥寥几笔,像是“惜墨如金”。
几笔弧形画出鱼身,两点便作眼睛。
八大山人《涉事册》九开之二
花瓣没有瓣,只是几根墨,花心空心,是个圈。
一笔墨汁沾满,便用来画浓密的青苔。若是轻点墨水,就快速勾出岩石的边缘和层次。
八大山人《涉事册》九开之七
八大山人《涉事册》九开之九
在《杨柳浴禽图》里,柳枝不过十二笔,就占住了整个画面上部的空间,不但看见了老干新枝,也看见了枝条迎风,似“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效果。
八大山人《杨柳浴禽图》
康熙十六年所作的《河上花图》,是八大一生中少见的长篇画作。虽然笔墨很多、布局复杂,但开卷的一丛荷花,依然用笔很少,总共不超过三十笔。
八大山人《河上花图》局部
花草木石,生长在一片空旷中,禽鸟虫鱼茕茕孑立,寂寞空游无所依,也许就是那时的他自己。
就算前程暗淡,把孤独画下来,也算一点排解。
八大山人《双雏图》
朱耷在六十岁以前,回到了青云谱,渐渐开始用“八大山人”署名题诗作画。
为什么取这个号?
有人说,四个字连起来,就像“哭之”或者“笑之”字,来寄托他哭笑皆非、悲喜交加的痛苦。
还有人说,将“朱耷”二字拆开,“朱”字去“牛”,“耷”字去“耳”,就剩下“八大”。——失去“牛耳”,便是失去“权力”。
八大山人花押
他弟弟朱道明,也是一位画家,风格与他相近,甚至还要粗犷豪放。
他的署名“牛石慧”。这三个字的草书,很像“生不拜君”。
两兄弟署名的开头,一个是“牛”,一个是“八”,合起来便是一个“朱”。
只用落款表决心是不够的,他这一时期的画,孤愤倔强至极。
无论鱼、鸟、鹿,皆是眼珠顶着眼眶,一副白眼向天的神情,有的怒气逼人,有的充满不屑。
八大山人《多鱼图》
八大山人《松鹿图》
八大山人《松鹿图》
八大山人《双鹰图》
画中的小鸟,有的侧头一瞟,傲视着;有的梗着脖子,半闭眼睛,蔑视着;有的瞪着双眼,怒视着;有的脖子一缩,全然漠视;有的自顾自梳理羽毛,直接目中无人。
眼神尽是三分讥笑,三分薄凉,四分漫不经心。
八大山人《画眉图》
八大山人《孤禽图》
还有的小鸟单腿而立——誓不两立,代表他与满清势不两立。
他不许世界轻贱自己,也不与憎恶的世界同流合污,更不想把满腔愤恨掩埋起来。就算不能言说,无法改变,也要用力翻出一个个白眼。
八大山人《孤禽图》
可是愤怒久了,迷茫和痛苦只增不减。
他就像被巨大荷叶压迫的鸟,耷拉着头,无助地盯着地面,仇恨、自尊……都压得他近乎窒息。
八大山人《荷石水鸟图》
除了画作内容和署名,常常还能看到一个奇特的印记,仿佛一条蛇,又像一只鹤。其实是由“三月十九”四字组成,这是崇祯忌日,也是明朝灭亡之日。
“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八大山人的一生,都在怀念故国。
鹤形签押
八大山人晚年常住在南昌城里的寺庙,与方丈“澹雪”交情很深。后来寺院被捣毁,方丈被杀,朱耷在南昌郊区沙洲上建了草屋,孤寂、贫困的活着,直至80岁去世。
老话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晚年的八大山人,尤其在七十岁之后,他的笔触相比之前更加平和。
可总觉得淡然如菊的背后,依稀还有其它的力量。
八大山人《瓶菊图》
像是鲁迅重病之后,在近乎遗嘱一般的文章里,依然写下了一句话: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老残游记》的序言中说:“八大山人以画哭”。画笔、水墨虽然无言,却处处都在说:不会忘记、不会和解。永远给现世以白眼,永远给故国以热泪。
八大山人《丑鱼图》
面对浩浩荡荡的时间洪流,我们无法阻挡。山河破碎,一生浮沉,是朱耷经历的切肤之痛。所以不忘记,就是他的选择。
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们再一次驻足凝望这些画作,依然能够感受到:笔墨之后,是无声的呐喊;丹青之间,有一种隽永的美在缓缓流淌。
或许,这就是不忘记的意义,对苦痛有所共情的意义。即使穿越了时空的长河,一个人的悲苦仍能被看见、被体会,凝结成更隽永、更悲壮的美,成为一群人的共鸣。
八大山人《芙蓉芦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