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一件被抢走的饭盒
洛阳博物馆藏
一、
谈到“共和”,每个当代中国人都不会陌生。
今天中国国名的全称中,就有“共和”二字。
中国近代政治史的主旋律,就是从“君主制”走向“共和制”。
“共和”这两个字的现代含义,从外语中来,源于拉丁语“respublica”,意为“人民的公共事务”。
与现代汉语中很多词汇一样,“共和”二字初见于日式汉语,首先由日本学者大槻磐渓译出,再经晚清留日的中国学者引进。
又与现代汉语中很多词汇一样,“共和”二字并非日人生造出来的新词,它本就从中国古籍中撷取而来。
中国传统文化语境里的“共和”,与现代含义有别,但也有一定联系,大约相当于所谓的“贵族共和制”,即由两位以上的贵族联合执掌国家政权。
“共和”这个词汇的直接来源,见于《史记·周本纪》:
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
《史记索隐》曰:
宣王少,周、召二公共相王室,故曰“共和”。
按照《史记》的记载,西周晚期,周厉王不修仁政,倒行逆施,被愤怒的国人推翻,流窜境外;太子年幼,藏匿召公之家,无法公开露面;在此后的十四年中,周王朝的政事由召公、周公两位王室大臣联合执掌,被称为“共和”行政。
当然,在汲冢竹书中,对周代“共和”的描述,又是另一种说法。《史记索隐》引《竹书纪年》言曰:
共伯和即干王位。
认为这个“共和”指的是一个具体的人,即畿内邦君“共伯和”,他在厉王出走后摄天子之位,在位之时号称“共和”。
新出土的战国史料也支持这种说法。《清华简·系年》第二章有言曰:
厉王大虐于周,卿士、诸正、万民弗忍于厥心,乃归厉王于彘,龙(共)伯和立。
西周晚期金文中有一名位高权重的贵族“伯龢(和)父”,铭文中引述他的话,以“若曰”起首(其他金文中仅见用于周王,《尚书·周书》中仅见用于摄政时的周公),答拜辞中又称其为“皇君”,不少学者推断其就是文献中记载的“共伯和”。
也有学者认为,汲冢书与清华简都是战国时文献,此说或许出自纵横家的杜撰,未必就是历史定论。太史公择取史料比较严谨(相对战国诸子来说),取“周召共和”而不取“共伯和干王位”,必有其道理。
真相究竟如何,还有待更多地下史料的现世。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自太史公以后,“周召共和”之说一直是两千年来的主流,其影响流布至今,十分深远。
那么这一事件中的两位核心人物,周公、召公,又是何许人呢?
二、
首先要明确一下,这里的周公、召公,当然不是辅佐武王伐纣的周公旦、召公奭。
周初开国,大封亲戚、勋臣为诸侯,以辟四戎,藩屏周室;武王封周公旦于鲁,封召公奭于燕,但二公都未就藩,而是派遣长子前往封地就国,自己继续留在王畿辅政。
此后周公、召公的封号在王畿内代代相传,与周王朝相终始。“周召共和”的两位主角,就是周公、召公留在王畿内的传承,分别谥为周定公、召穆公。
周定公其人,在传世史籍与出土文献中都无记载,大约没有什么值得一书的事迹,只因袭周公之号,在王室诸正中具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因此得以共参政事。
而召穆公(以下简称为召公)之名,在传世文献中就相当常见了。《史记·周本纪》所载厉王朝事,有大半都与召公相关;《诗经》中亦有多首诗歌,或为召公所作,或记述召公事迹。
召公初现于史籍,是在厉王朝的“弭谤”事件中。
《国语·周语》记载:
厉王虐,国人谤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谤矣,乃不敢言。”
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夫民虑之于心,而宣之于口,成而行之,胡可壅也?若壅其口,其与能几何?”
王弗听,于是国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于彘。
周厉王暴虐无道,国人纷纷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召穆公劝谏厉王说:“(你再这样)国人就要起来造反啦!”
厉王很生气,从卫国找来一些巫师,到民间去监视国人;有说厉王坏话的,就抓起来杀掉。国人不敢说话了,在路上碰见了也不敢打招呼,只能相互以目示意。
厉王很开心,对召公说:“我真是个大聪明,现在没人敢说我坏话了。”
召公回复说(大意):“你现在不让他们说话,就如同把河流堵起来治水;最终溃堤的时候,必然伤人无数。百姓们心中忧虑,才会在嘴里谈说,你应该听取他们的意见,怎么能堵住他们的嘴呢?你又能堵几时呢?”
召公的话,在今天仍有很强的现实意义。
“弭谤”事件发生后,召公又作《大雅·荡》,以商纣、夏桀故事告诫厉王;作《大雅·民劳》,讲述民众的劳苦,希望厉王能够爱护人民。
这些努力并没起到什么作用。三年后,国人暴动,厉王仓皇逃出国都,一路逃窜到“彘”这个地方去了。
暴躁的国人们在王宫找不到厉王,准备杀掉厉王的太子姬静泄愤。太子藏匿到召公家里,又被国人围困。召公没办法,只能交出自己的儿子以代太子,太子因此得以幸免于难。
太子和召公之子,两个相貌不同的人,国人怎么能够搞混呢?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都是婴孩,和春秋时期晋国的“赵氏孤儿”类似,从长相上无法区别。
随着共和时代来临,国人的愤怒也慢慢平息,太子姬静在召公家一天天长大。共和十四年,厉王死在彘地,召公和周公共同扶立姬静即天子位,是为周宣王。
作为宣王最重要的保护者和支持者,召公在新朝自然得以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宣王即位,重用召穆公、方叔、仲山甫、尹吉甫等贤臣,复行文、武、成、康之道,一改厉王时期的衰微气象,史称“宣王中兴”。
宣王亦是一位有开拓之志的君主。宣王即位之初,使尹吉甫北伐玁狁,大破之,其事见载于《诗·小雅·六月》,有兮甲盘铭文为证;又使方叔南征荆蛮,大破其国,俘其宗彝,其事见载于《诗·小雅·采芑》,又有出土诸多楚公逆铜器为证(大多出土于西周晚期参与伐楚的晋国墓中)。
宣王六年,荆楚已破,南方初宁,周宣王亲征淮夷,召穆公等王室重臣皆随同出征。在长江与汉水之上,周宣王郑重册命召公,作《大雅·江汉》之诗: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江汉之浒,王命召虎:式辟四方,彻我疆土。匪疚匪棘,王国来极。于疆于理,至于南海。
王命召虎:来旬来宣。文武受命,召公维翰。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肇敏戎公,用锡尔祉。
釐尔圭瓒,秬鬯一卣。告于文人,锡山土田。于周受命,自召祖命,虎拜稽首:天子万年!
虎拜稽首,对扬王休。作召公考:天子万寿!明明天子,令闻不已,矢其文德,洽此四国。
诗的前两段,形容王师军容之盛,淮夷心崩胆裂,周王志得意满。
中间三段,为册命召公(召公名虎,自称为“召虎”)之辞,表彰了召公在征伐淮夷中的贡献,夸他能够继承祖先召公奭的志愿,赐给他圭瓒美玉、秬鬯美酒、山泽土田。
最后一段,为召公答拜之辞,先感谢天子,再感谢父亲,最后祝愿宣王长命寿考,国泰民安。
由于召公征伐淮夷之功,后来历史上对南方用兵的名将,亦多得“召虎”之名。如曹魏名将张辽,多次与东吴争战,屡屡取胜,几乎活捉孙权,威震江东。曹丕称赞他:“此亦古之召虎也。”
传世典籍中对召穆公召虎的记载,到此就结束了。
不过,在出土的青铜器上,还存有他的名字。
三、
1993年7月,洛阳市文物工作队在一次配合基建的考古发掘中,发现了一批西周晚期墓葬。
其中一座编号为C5M906的墓葬内,出土多件青铜器。唯一一件带有铭文的青铜盨(音xu三声,盛食器),引起了考古学家们的注意。
洛阳博物馆藏
盨长23.3、宽16.7、通高21厘米,横长椭方形,由器盖、器身组成。
器盖为弧顶,口沿一圈装饰窃曲纹与简化兽面纹,盖上有两两相连的矩形扁钮四只,钮外侧装饰夔龙纹。
器身带一对重环纹附耳、四兽面纹柱足,口沿下一圈装饰窃曲纹与简化兽面纹,腹部装饰瓦棱纹,底部可见范线及碳痕。
资料来源:赵振华等,《洛阳东郊C5M906号西周墓》,《考古》1995年第9期,790页。
器身与器盖各铸对铭两行八字:
召伯虎用作朕文考。
“伯”是西周时铜器铭文中男性贵族常用的自称,作器者名“虎”,召氏,这件铜盨又是典型的西周晚期青铜器,我们自然可以推知,这件铜盨的主人就是厉王、宣王时期那位大名鼎鼎的召穆公召虎。
出土青铜器上见有“召伯虎”之名的,除这件“召伯虎盨”外,还有三件“琱生”作器。琱生是召氏小宗,受周王之命到召虎家解决一些土地讼狱之事,其铭也很有意思。今后如有机会,会专门就“琱生”三器出一篇文章。
而目前所见由召穆公召虎自作之器,就仅有洛阳博物馆收藏的这件“召伯虎盨”,足见其珍贵了。
四、
“召伯虎盨”铭文中的“文考”,是周代贵族对死去父亲的尊称。从铭文来看,这件盨是召公为死去的父亲制作的祭祀用器。
由琱生诸器可知,召虎的父亲谥为“幽伯”,母亲谥为“幽姜”。因此,发掘C5M906号西周墓的考古工作者,将此墓的墓主人判断为召虎之父“幽伯”。
然而,根据公开出版的发掘报告来看,此墓的规格并不算很高。墓穴面积大约12平方米,单椁单棺,随葬品仅六件铜礼器,除这件“召伯虎盨”铸造精良,其他五件都很粗糙,具有典型的明器特征;其他随葬品仅陶鬲一件,少许车马器,散置于棺外。
据《礼记·檀弓上》与郑玄注:“天子之棺四重,诸公三重,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幽伯身为召公世系的宗君,是王室重要的辅政大臣,应当具备三重椁具,而C5M906仅有一椁,不过大夫之制;且随葬品数量之少,似乎还未必比得上一般大夫。
该墓随葬两件铜盨,除这件“召伯虎盨”外,另一件明显系仿造“召伯虎盨”所作,纹饰、规格极力模仿,但制作非常粗糙,不仅铸造不平整,一处柱足还有漏铸,范土暴露在外,根本无法使用。
召穆公是辅佐宣王中兴的一代名臣,德才兼备,声名煊赫,岂会以如此不合礼仪的薄葬来瘗埋父亲?
铭文中又明确提到此盨是召公为父亲所作的祭器,亦不存在由召公赏赐给他人的可能性。
因此,笔者个人看法,这件“召伯虎盨”,应当是由于非正常的原因从召公家族中流失,被一个地位并不算太高的大夫得到,作为自己日常使用、承装食物的宝器。这位大夫死后,即以此盨随葬,这也是他墓中最珍贵的一件随葬品。
至于铜盨流失的原因,是否与厉王末年“国人围召公家”事件有关,这就很难说了,真相已经湮灭在了漫长的历史之中。
不过,在这场风波中,召公为了保护厉王太子,连自己的幼子都牺牲了,又怎么会心疼区区一件饭盒呢?
版权声明: 本文转载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涉及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