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鸟虫篆识读之——州句宝剑
荆州博物馆藏
上期的文章,笔者为大家介绍了一柄春秋时期的吴国青铜戈,并借其铭文简单谈了谈,怎样来识读“鸟虫篆”这一朵先秦文字中的奇葩。
本期的文章,就继续这个话题,来介绍一柄湖北荆州出土的鸟虫篆书越王宝剑。
一、
讲到考古发掘出土的越王剑,一般读者耳熟能详、津津乐道的,自然就是湖北江陵望山一号大墓出土的越王勾践剑了。
望山一号大墓发掘于1965年,墓主人名曰“昭固”,出身于楚国公族三大氏中的昭氏,是楚昭王的直系后人。墓中出土的越王勾践剑,不仅是楚地所出越王剑中最富盛名的一把,也是江陵地区出土的第一把越国王剑。
无独有偶,就在短短8年以后,第二把越王宝剑又在江陵地区现世。
1973年3月,江陵县藤店公社的社员在进行农田水利建设时,意外发现了一座战国时期的楚墓。
社员们将这一信息上报给了当地文化部门,省、地两级博物馆立即派出考古工作者前往勘探、发掘。
通过考古发掘可知,藤店一号楚墓的规格与望山一号楚墓类似,是一座十余米长、带有墓道、五层台阶的长方形土坑木椁墓,一重椁、双重棺,当是战国中期某位楚国大夫的墓葬。
此墓未经盗扰,保存比较完好,共出土文物三百多件,大部分放置于椁板与外棺之间的头箱、边箱内。
边箱内出土有残碎的竹简二十四片,可惜保存状况很差,仅存四十七字。藤店竹简的资料长期无人整理,直到五十一年后(也就是今年)才得以发表,收录于《湖北出土楚简五种》一书,笔者尚未得睹。根据书序中的描述,这些竹简主要是记录随葬品的“遣册”,并未提到墓主人的身份信息。
墓中出土其他文物,除陶器外,又以兵器为多,共计铜剑两把(均带漆鞘)、戈一把、矛一把、戟一套、斧一个、漆盾一方、竹弓两把、木弓一把、箭箙一个、箭簇三十六枚、皮甲一套。
很有意思的是,边箱内还出土了一双保存完好的皮手套,皮质柔软,当是这位尚武的楚国大夫在御车、射箭、格斗时穿戴护手所用。
墓中出土的唯一一件铭文铜器,出在头箱的北部,与皮甲放在一处,是一把错金鸟虫篆书的越王宝剑。
而墓中出土的另一把剑,剑格镶嵌绿松石,放置于棺内骨架右侧,当是墓主人生前实际使用的战斗用剑。
这样看来,越王剑的性质属于墓主人收藏的“古董珍玩”,平时并不舍得拿来实战。《庄子·刻意》篇云:“干(邗)越之剑者,柙而藏之,不敢轻用也,宝之至也”,正是战国时人所藏吴越良剑的真实写照。
接下来,我们就来看看这把越王宝剑的真容。
二、
荆州博物馆藏
此剑长56.2cm,剑身光素,圆形剑首,圆柱形剑茎,上有竹节状双箍,箍上铸有纹饰,剑格无纹饰。
剑身细长,线条在剑身中部向剑锋收束,中间起脊,刃部打磨十分锋利。
剑茎部分特写
此剑的剑茎部分,还保留有缑绳的痕迹,让我们对战国时期铜剑的装配方式有了一个直观的了解。
发掘报告中所附图片显示,此剑刚出土时缑绳缠绕相对完整,笔者在博物馆拍摄时则大部分缑绳已经不存,不知是由于保存不善损毁了,还是被发掘方清理了一部分。
同样是荆州博物馆收藏的另一把楚国青铜剑,则更好地保存了剑茎上缠缑绳的原貌:
荆州张家港战国楚墓出土铜剑剑茎特写
从张家港楚剑的情况来看,高级楚剑的剑茎除了缠绕缑绳以外,在外边还要覆盖一层丝织品;结合藤店楚墓出土的皮手套来看,楚国贵族持剑所用的“花式”装备还真是不少。
剑身铭文特写
剑身近格处装饰有错金鸟虫篆书铭文八字:
越王州句,自作用剑。
州句,是目前存世铜剑数量最多的一位越王(据统计至少在16把以上),但在《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中并无记载。
实际上,自越王勾践以后的越国史事,传世文献中记载极少,《史记》除记历代王名以外,就只提了一嘴战国中期越王无疆释齐伐楚、为楚威王所灭之事。
幸运的是,晋代出土的《竹书纪年》与当代出土的《清华简·系年》这两部战国史书,其中都提到了州句这位春秋末期的越王,二书均记其名为“朱句”。州句、朱句,是同一越语名称音译为汉字的不同写法。
《古本竹书纪年》(《史记索隐》引)云:
(晋敬公三年)于粤子不寿立十年见杀,是为盲姑,次朱句立。
(晋幽公十四年)于粤子朱句三十四年灭滕。三十五年,灭郯。三十七年,朱句卒。
《清华简·系年》第二十章云:
晋敬公立十又一年,赵桓子会诸侯之大夫,以与越令尹宋盟于鞏,遂以伐齐。
晋幽公立四年,赵狗率师与越公朱句伐齐,晋师门长城句俞之门。越公、宋公败齐师于襄平。
至今晋、越以为好。
综合二书的记载来看,朱句弑杀越王不寿,自立为王,在位三十七年,当晋敬公、幽公之时,正在三家分晋的前夜,其时代应断为春秋末期。
参考《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所载越王世系,朱句即《史记》所称“越王翁”,是越王勾践的曾孙(《越绝书》所载世系则脱越王不寿,称朱句为勾践之孙)。
越王州句(朱句)之世,越国的主要政策方向可以概括为“联晋(赵)抗齐”,意在北上。
州句九年,越国令尹宋与晋卿赵桓子盟于鞏地,会同诸侯之师伐齐。
州句二十年,赵狗(出身于晋卿赵氏)率晋师联合越王州句、宋昭公得伐齐,晋人包围齐长城的句俞之门,越王、宋公的联军则在襄平(今江苏北部)击败了齐人的军队。
州句三十四年,越人灭滕;次年,越人灭郯;两年后,朱句去世,其子越王翳即位。
滕国在今山东滕州,郯国在今临沂郯城,均是齐国势力范围内的东夷小国。朱句败齐后北上取之,可见越国势力已经深入齐地,是齐国的心腹大患。
实际上,自勾践灭吴后,越国的重心就在于山东。《越绝书》称:“允常子句践,大霸称王,徙琅玡,都也。”《水经注·潍水注》亦称:“勾践并吴,欲霸中国,徒都琅琊。”则在越王勾践之世,越国已经迁都琅琊,兵锋北指强齐了。
《史记·越王勾践世家》记越国最后一位君王无疆事迹曰:
王无彊时,越兴师北伐齐,西伐楚,与中国争彊。当楚威王之时,越北伐齐,齐威王使人说越王曰:“越不伐楚,大不王,小不伯……故愿大王之转攻楚也。”
于是越遂释齐而伐楚。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北破齐於徐州。
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
则越王无疆即位之初,亦秉持远祖勾践、曾祖州句的遗志,北上伐齐,但被齐威王派遣使者说服,“释齐而伐楚”,最终被一代雄主楚威王击败,身死国灭,“越以此散”,不复为国了。
除了《竹书纪年》与《系年》外,传世文献中还记载了一则越王与墨子的轶事,虽然没有明言是哪一位越王,但根据时代推测,很可能即是勾践之后越国的最后一代雄主——越王州句。
《墨子·鲁问篇》云:
子墨子游公尚过于越。公尚过说越王,越王大悦,谓公尚过曰:“先生苟能使子墨子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墨子。”
公尚过许诺,遂为公尚过束车五十乘,以迎子墨子于鲁,曰:“吾以夫子之道说越王,越王大悦,谓过曰:‘苟能使子墨子至于越,而教寡人,请裂故吴之地,方五百里,以封子。’”
子墨子谓公尚过曰:“子观越王之志何若?意越王将听吾言,用吾道,则翟将往,量腹而食,度身而衣,自比于群臣,奚能以封为哉!抑越不听吾言,不用吾道,而吾往焉,则是我以义粜也。钧之粜,亦于中国耳,何必于越哉!”
这则故事中记载,墨子派遣弟子公尚过前往越国,公尚过以墨子之道游说越王,越王大悦,以车五十乘赠公尚过,欲以迎墨子于鲁,墨子终以越王不能行墨家之道而辞。
墨子的活跃时代在春秋末年,其学派昌明、弟子遍天下的人生后半段,与越王朱句在位的三十七年大致重合。虽然故事本身有不小的概率经过了后世墨家传人的“再创作”,但精于制造攻战之具的墨家得到锐意北伐的越王州句之重视,也在情理之中。
说完了州句的生平,我们再来看看州句铜剑的铭文识读问题。
三、
上期文章说到,所谓“鸟虫篆”,顾名思义,就是将文字“鸟化”、“虫化”,变成外形似鸟、似虫的花体美术字。
历来研究鸟虫篆的文字学家,归纳总结出“鸟虫化”的模式,有“增鸟形于上/下/左/右”、“写单/双/单钩/双钩鸟形于字间”等十数种。
这十数种模式,用一种不严谨但很通俗的话来概括,仍然可以归于两种:一种就是“鸟化”(在正字之外增加各种鸟形),一种勉强可名为“虫化”(把正字写得像虫子一样弯弯扭扭)。
越王州句剑的八个铭文,自然也不出于这两种变化之外。
八字铭文与《说文》小篆的对比
第一个字“越”,正字为“戉”,铭文反书,并在右上方加了一个鸟形,可以视为“鸟化”。
第二个字“王”,头上增加了两只小鸟,“王”字中间一横写得歪扭如虫,可以视为兼具“鸟化”与“虫化”。
第三个字“州”,正字缩在右下角,其上装饰了一只大鸟,标准的“鸟化”。
第四个字“句”,铭文反书,其上加了一个鸟形,“鸟化”。
第五个字“自”,其下增加左右两个鸟形,“鸟化”。
第六个字“作”,正字为“乍”,这个字是整体变形,右边两横很明显,左、上、中的撇、横、竖整体化为一只大鸟,可以视为“鸟化”与“虫化”并俱。
第七个字“用”,下半部分为正字,上面凭空长出一只大鸟,标准的“鸟化”。
第八个字“剑”,正字为“僉”,最下面的笔画直接异化为两只鸟形,可以视为“鸟化”。
对比上期文章介绍的吴国“玄膚之用”铜戈,这把越王剑的铭文更加容易识读,除了“作”字的难度大一些,其他铭文只要去掉多余的鸟形,原本的字形是非常清楚的。
版权声明:本文转载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文责作者自负,如涉及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