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招熟”和“万花筒” |薛元明专栏
来源:未知 编辑:网络 时间:2022-05-31
导读:
01 书 而 时 嘻 之 薛元明 艺术批评家 一招熟和万花筒 文 |薛元明 刊于《艺术市
就一般的“写手”而言,写一千幅字就等于一幅字,对于大家来说,一幅字可以抵得过一千幅字,甚至以一敌万。
俗话说的好,“不怕千招会,就怕一招绝”。人只要有绝活在手,一辈子生计不愁。在“民以食为天”的中国古代社会,一技在身,可免除诸多后顾之忧。像程咬金的“三板斧”,更是了不得,最终成了扬名立万的法宝。
列位看官注意,这里说的是“一招绝”。既然是绝招——绝对有过人之处。当“绝招不绝”,不过是“一招熟”而已。看似一字之差,然则相差万里。
不能不说,“一招熟”在当下书画圈普遍存在,写字普遍喜欢抄《心经》,画画偏好牡丹图和观音大士,有时甚至连内容都懒得想,不是“白日依山尽”,就是“远上寒山石径斜”。许多展览,看似名称不同,实质不过是差不多的人的差不多的作品更换到差不多的地方。虽说有大字、小字、对联和册页等不同名目,其实“一招熟”足矣——不过是将一个书法家原本应该擅长的形制分割成不同品类。一招可以吃遍天下,所以才有了所谓的“入展秘笈”一说。长此以往,势必造成风格的雷同,千字一面、千人一面。大多数人的书画作品集,不过是一幅字、一幅画而已。说到本质,这是艺术的固化、结壳,不思进取,也无法进取。
“一招熟”易于被诟病。于是,“万花筒”出现了。所谓“万花筒”,从人的角度来看,就是八面玲珑,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从作品的角度来说,什么书体都敢写,什么题材都能画,诗书画印一定要齐全,就连展览的开幕式,一定要配备古筝茶道,一时间流行起来。对比来看,“一招熟”和“万花筒”都是通吃型,只不过后者什么都能沾,花样多到令人眼花缭乱。“万花筒”看似门道多,多才多艺,其实也是一种套路,本质仍是“一招熟”。比如说临什么像什么,最终却只取平均值,创作成了“万金油”,什么都能用,什么也没用,没有令人过目不忘的印象。言及至此,不禁让我想到N年前兴起的“世界语——一种完全人造的语言,企图能够通行全世界,忽略所有国家和民族的差异,结果很快销声匿迹、湮灭无闻。
在书法创作方面,“一招熟”的存在由来已久。“馆阁体”便是最典型的。现今的“展览体”也是“一招熟”,书家成了复印机。这倒不是说,完全只是技法锤炼方面蜻蜓点水的原因,浮光掠影,浅尝辄止,而是基于功利目的在主观上加以选择的行为,伤害性更大。这其中,最常见的是少儿书法参展,同样内容的一幅字,写上几十遍甚至几百遍,猛然一见,可能觉得还不错。一旦点题,就打回原形。很多参展书法也是如此,几刀宣纸写一幅字,哪里蘸墨,哪里停顿,哪里枯笔,哪里需要拉长笔画,直至每一个细节,都要算计好。其实这已经不是写字,而是做作,就是“一招熟”的体现。说到书画造假尤其是几个字的书法作品造假,往往也采用“一招熟”的办法。比如确定要造假某书家的名作“字为心画”,先裁好相同尺寸的纸张一千份甚至更多,照葫芦画瓢过千次,最好的选出来当真的卖,以假乱真,最差的也不会浪费,可以打包出售,采用“诚信营销”策略——直接告知就是假货,但可以自娱自乐一下。瞧瞧,“一招熟”还真的很有用武之地呢。
说到原因,已绝非只是艺术创作激情的固化,更是艺术目的和宗旨完全为功利因素所取代,实际上就是“人书分离”。现今从事书法评论,习惯性地将人和书分开来解读,只要是有地位、有名气的人,再烂的作品,也可以吹得和花一样。当书法和人彻底分离,人的“空心化”势必出现,无学问、无修养、无历练,作品不可避免地走向空洞化,好一点的,亦只能凭借技法作为卖点,也就是“一招熟”。当然,这并不是说技法不重要,而恰恰证明了技法和文化修养不可或缺。当下书风雷同的原因是书家的人生经历基本类似。这是一个现实,尤其是和平年代,专业化、职业化之路,非常近似。但是,如果从个人内心来说,不愿意相似,就一定不会相似。一旦出于功利目的,就难免“一招熟”。
也许有人会说,“一招熟”难道没一点好处?尤其是关键时刻,一招就够了。就好比“偏方气死名医”,一招管用。对于书画家来说,情形大不同。学无止境,技不压身,多多益善,在个人能力、精力等条件许可的情况下,尽可能地广泛吸收。有时如果为了掩盖“一招熟”的事实,聊备一格,打扮成“万花筒”,反倒可能适得其反。书画家看似花样多,没有主打风格,就没有立足之地。有时候,与其当“万花筒”,不如成“一招熟”,因为前者可能完全是假大空,后者毕竟还有货真价值的一招半式呢。
面对这类情形,首先应该区分真假“一招熟”。言下之意,就是不能混淆“一招熟”和“精于一体”。很多书法家喜欢标榜自己擅长多体。其实从书法史来看,很多大书家也只是精于一体,如米芾、赵孟頫、王铎、郑孝胥等,而且绝大多数偏向于行草(楷)书,特别是王铎和郑孝胥,看似“一招熟”。王铎巨幅作品的形制极其相似——大量的竖幅,少量的横幅。读他的作品,只觉得变化莫测,一幅和一幅不同,千变万化。郑孝胥也是如此,行楷书居多,但善于变化。以“相似”和“不似”两方面衡量,这些大家相似的是形制,是技法、风格,不似的是一时有一时之态。如今所批评的“一招熟”,“不似”的方面只是内容,其余者,则相差无几。
自书体演化终止,书家要想有自己的风格,必须博涉多体,至少涉猎多家,求得融会贯通,甚至要从诗书画印等多个门类中寻找灵感,但不必刻意而求,为全而全。总的来看,书家的临摹取法与个人创作之间存在两种倾向:一是多体入、多体出,如赵之谦、吴昌硕等人便是;一是多体入、一体出,如上述所列书家便是。这得视个人的能力、精力和兴趣而定,不必整齐划一、一概而论。如何区分真假“一招熟”呢?判断的标准是风格跨度和风格分期。风格跨度是相近时期甚至是相同期限内的作品呈现不同点,风格分期是相对长一点的时期内,作品存在可持续性的调整和完善,合二为一,就是不存在“固化”倾向。以米芾为例,对比《苕溪诗选》和《蜀素帖》两大名作,相隔不过月余时间,已然不同,再比照他最著名的“翰牍九帖”,各见风致。这才是大家手笔。
米芾、王铎等人的“一招熟”,其实是“一招绝”。熟能生巧,巧极则生变,变化高妙则为绝。所谓“绝招”,就是几招甚至一招半式,多了便不绝。米芾和王铎主要写行书,独步天下,虽然对其他书体也关注,勤加练习,“吃百家饭”,但主要目的和最终目的是为行书创作服务。有鉴于此,“熟”到什么程度非常关键,决定了“绝”能到什么程度。熟能生巧不假,熟也可能变油。当书家不读书、不思考,就会变得越来越油腻,技法只能止步不前、固步自封,直至江河日下。“一招绝”的真谛,能在“千招会”的基础上追求一种极致。对个人而言,集中精力好办事,毕其功于一役,不要心眼太多,不必说全面擅长诗书画印了,就是一种书体,也会面对数不清的名家碑帖的选择,食古不化,贪多求全,很可能只会成了名不副实的“万花筒”,甚至沦为“破烂王”“垃圾桶”。
要避免“一招熟”,归根结底,需要杜绝过度功利之目的,唯有如此,才能避免追求的过程被压缩,节奏被打乱,不能按部就班。往更高层面来看,不要刻意强调继承和创新,以至于将二者对立起来,因为人就活在传统中,面对经典碑帖,无时无刻不在继承,每个人生活在不同的时代,既是相同时代,也置身于不同时空,本身就是新,不同于古人,不同于今人。当书家解除了外在的功利障碍,消解了内心的魔障,就会变得愈加从容。
“一招熟”提倡的是一幅字可以解决所有问题,完全以应对当下展览为目的,说明了人心和书写的背离。有鉴于此,提倡“书如其人”还远不够,还得注重“书人合一”。古今差异在于,古代书家和个人代表作是一一对应的,只要提到古代书家,立马就会想到一件或多件代表作,说到今人,基本上没有令人印象深刻的代表作。时下的书家,个人的价值通过润格来体现,甚至和官位、职位挂钩,书和人很显然是分离的。再者,应酬也是造成当代书家“一招熟”的原因之一。就一般的“写手”而言,写一千幅字就等于一幅字,对于大家来说,一幅字可以抵得过一千幅字,甚至以一敌万。马一浮先生曾云:“大家与名家不同。名家如黄山谷、董香光,近人如康有为等等,写来写去总是一副面目。大家如钟,如王,如李阳冰,则每写一碑、一帖,便有一种精神,包罗万象,变化不测,此其所以为大也”“所谓大家者,取精用宏,不名一家,不拘一体,然后能语于此也”。
北宋 米芾 蜀素帖(首版画心全卷)绢本 27×205cm
说穿了,对于书家而言,人生目标就是为写出一件自己满意的作品而不断努力。也许有人觉得奇怪,一个人一生中不知道要写多少件作品呢。然而,如果像《兰亭序》《祭侄稿》《寒食帖》《韭花帖》《蜀素帖》等作品,一件作品便足矣,那将是一种“使命”。虽然从创作本身来说,无意成佛,妙手偶得,但是在内心,不断为此而努力。之所以成为经典,是因为作品不可复制!这正是“一招熟”的死敌!
批评“一招熟”,并不是小看“一”字。“一”字不可小觑,所谓“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书法开始于“一画”,石涛《画语录》开宗明义说:“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法于何立?立于一画。一画者,众有之本,万象之根……盖自太朴散,而一画之法立矣;一画之法立,而万物著矣。”另外,石涛在《絪缊》篇论“一”曰:“自一已分万,自万以治一。化一而成絪缊,天下之能事毕矣。”《兼字》篇论及“书画同一”的观念而言:“一画者,字画先有之根本也。字画者,一画后天之经权也。”书画注重举一反三,万变不离其宗,“一即是多,多即是一”。从“万花筒原理”来说,万花筒内有一定数量的彩色玻璃片,同一万花筒中这些碎片的数量和质量是不变的,但只要转动万花筒,使碎片发生新的组合,就会有无穷的新图案和新花样。万花筒理论见证了两种情况:一是深度的、复杂的、创造性的组合;一是表层的、简单的、说明性的组合,前者是有益的,后者是无效的。古今书家的差异,类似于此。时下书家多见表层的组合,古代大家则能够做到深层创造,万法归一,时时有“我”,“我”自不同,自然就避免了“一招熟”。
当然,“一招熟”和“万花筒”并非是绝对的贬义。任何大师都是从零起步,从“一”开始的。不独于此,每个人的心目中,都要有一个“万花筒”。每个成年人长大后都会怀念自己的童年。虽然有些人的童年并非一直是开心快乐的。但是,童年给人的无尽财富,值得一生去回味,尤其是得以领略天真烂漫的意味,因此而充满了想象力、创造力。如果每个人都能有类似万花筒般五彩缤纷的回忆,无疑是一生最宝贵的财富。人生苦短,如果能够多元欣赏,注重体验书法之外的人生,享受书法家角色之外的人生,感悟到多元世界更美好。有时候,“万花筒”也可以用来比喻当今的艺坛,各行各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举凡书画家的性格、心态、喜好、习俗以及日常生活里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文化娱乐等,尽在其中。对于整个时代而言,呼唤大力提倡百花齐放,百花即万花,这就是众星拱月,有了合适的氛围,大师才可能出现,经过时间的筛选,万花纷谢,一枝独秀。《庄子》里有“鉴止于水”的说法,即用静止的水当镜子,看尽繁华,心如古水,动极思静,才能潜心做事。书画家的人生只有真正过尽千帆,才可能避免走向“固化”,避免陷于“一招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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