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年制＂款红绿彩瓷年代考辨

  中国陶瓷上的红绿彩工艺源远流长，其魅力无疑表现在热烈醒目的色彩及飘逸洒脱的画意。金元时期的北方窑，陶工在白化妆土上作画或书写诗句，信手拈来，不拘一格。景德镇明早期的器物独树一帜，有的完全在白瓷胎上绘画纹饰，有的仅在釉下勾勒几道青花轮廓线划分区域，主要以红、绿、黄三种彩绘呈现图案，二次低温烧造而成。釉上的两三种色彩彼此搭配相映成趣，这说明陶工对釉上彩瓷的工艺技术已经有了娴熟的掌握。

▲ 图1  金代 山西窑红绿彩水禽纹碗  私人收藏

▲ 图2  金元 红绿彩花卉纹直口碗  私人收藏

  众所周知，邻国日本自古以来热心于中国陶瓷的使用与鉴赏。宋元时期的龙泉窑大量外销，韩国新安沉船中的龙泉窑青瓷数量达到一万余件，一同出水了"东福寺"等木札，说明这些都是运往日本的商品。景德镇青花瓷器在日本也多有考古发现，尤其以冲绳县的出土例最为引人注目。冲绳在当时属于独立的琉球王国，以承办亚洲各国的中转贸易而赚取了大量财富，自称"万国津梁"之宝地。

  本文通过日本回流的相关展品，对明代红绿彩瓷器所呈现的一些特点加以梳理，希望达到有助于大家欣赏本次展览的目的。

一、所谓"古赤绘"

  民窑体系之中，景德镇红绿彩瓷器在15世纪中期的所谓空白期达到了一次高峰。根据四川王玺家族等纪年墓葬的出土器物可知，此时期的红绿彩器胎体厚实，用笔豪放，大花大叶，极具明早期的雄浑风貌。传世品中首推上海博物馆收藏的缠枝莲纹梅瓶，其口沿部分以红彩书写梵文，独树一帜。本次展览中，八仙人物小玉壶春瓶(图 3)颇值得一提。八仙人物两两一组，不仅画意生动简洁，而且曹国舅手持之印阳板描画地格外硕大，似有强调主人公身份标志之意图。对比故宫博物院收藏的空白期青花八仙人物大罐(图 4)及四川省博物馆藏的定为天顺至成化时期青花梅瓶(图 5)等器，八仙人物所持法器硕大的这一细节特点如出一辙，可证明这些基本上烧造于同一时期。

▲ 图3  明天顺 五彩八仙人物图玉壶春瓶  两庆书屋藏

▲ 图4  明空白期 青花八仙人物纹大罐  故宫博物院藏

▲ 图5  明天顺至成化  青花八仙人物纹梅瓶  四川省博物院藏

  另一件"大明年造"款识的红绿彩人物盘(图 6)以《三国志演义》中"曹操宴请关羽"的情节为主题。此类盘碗在日本流传颇多，也常见遗址出土报告。除各类人物题材之外，还见有狮子绣球、翎毛花卉等图案，丰富多样。近代以来，针对上述15世纪晚期至16世纪中期的红绿彩，日本的古陶瓷收藏鉴赏界将其统称为"古赤绘"（注 1）。究其缘由，所谓"古"是指比"万历赤绘"年份更早，在江户时期以前就舶来日本之意。这类明中期的红绿彩器倍受珍视，本展中的八仙庆寿罐（图 7）堪称同类精品，描画娴熟细腻，人物呼之欲出。同一构图的嘉靖官窑罐(图 8)亦收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官样图案的出现反映了当时"官搭民烧"的历史背景，很能说明问题。

▲ 图6  上图：明嘉靖  红绿彩三国故事图大盘  两庆书屋藏  著录：久志卓真编 ,《明初陶磁图鉴》，121 图，雄山阁，1968 年。

下图：明万历三十三年郑氏联辉堂三垣馆刊本《新锲京本校正通俗演义按鉴三国志传》中“云长降曹，待宴赐袍”版画。

▲ 图7  明嘉靖  红绿彩八仙庆寿图罐  两庆书屋藏  著录：《中国古美术展览会》，图 9，山中商会，1935年。

▲ 图8  明嘉靖  青花八仙庆寿图罐  故宫博物院藏

  "至正年制"款荷塘鸳鸯纹盘(图 9)是特别值得重视的一件展品。红绿彩图案施于白瓷胎上，圈足内书写"至正年制"四字楷书款。这件器物的出现使人想起吉林墓葬出土的另一件"至正年制"红绿彩花卉纹碗(图 10)，考古工作者当时将之认定为元代纪年器（注 2），并主张发现了珍贵的元代五彩标准器而引起了学界的广泛争论。经过天民楼葛师科先生等国内外文博专家的论证（注 3），最终认为不能仅凭器底的铭款就贸然地对制造年份加以肯定。具体器物需要具体分析，通过对胎、釉、彩、器型、纹饰等多方面的综合考察，最终得出还是嘉靖时期瓷器书写元代年号款的结论。

▲ 图9  明嘉靖   "至正年制"寄托款荷塘鸳鸯纹盘  两庆书屋藏

▲ 图10  明嘉靖  "至正年制"寄托款红绿彩花卉纹碗  1972年吉林省扶余县石桥乡出土  

  参展的这件"至正年制"款红绿彩荷塘鸳鸯盘还带来了另外的启示。此盘上的釉上彩画意古拙且绿彩已呈现出银色结晶，但是仔细观察后不难发现，釉上彩是描画于带有很多使用痕迹的白瓷胎表面，彩料盖住了釉面的划伤，因此白瓷胎明显早于施彩步骤，显示出胎与彩之间存在着年代的差异。这一事实的确认，提醒我们有必要重新审视这类红绿彩的具体年代。在嘉靖时期，是否有一定数量的红绿彩其实是施加于相对早期(弘治正德)的白瓷胎上面？笔者认为这样的可能性不能排除，包括首都博物馆收藏的"嘉靖丙申岁造平遥府"款红绿彩龙纹盘(图 11)等器同样值得仔细推敲。当然，论证这一情况仍需要更多的实物资料及对相关白瓷胎的年代进行更加精准的研究。

▲ 图11  明嘉靖  "嘉靖丙申岁造平遥府"款红绿彩龙纹盘  首都博物馆藏

二、嘉靖时期的"金襴手"瓷器

  嘉靖时期外销日本市场的"金襴手"瓷器最具特色。“金襕”一词原用以形容佛教僧人穿着的金色袈裟。南宋《古尊宿语录》卷二“世尊传金襴外，别传何法？”日本江户时期，转用此词汇形容瓷器的装饰工艺，尤其特指红地金彩装饰的嘉靖民窑器。        

  金襴手之名品大部分在日本流传于世。目前欧美各国的藏品，比如大英博物館大维德基金会展厅的仕女起舞形执壶等，追本溯源也是在20世纪前期购自日本旧藏。小山富士夫先生曾在1967年出版了《金襴手名品集》图录（注 4），将日本公私收藏结集出版，内容丰富，蔚为壮观。

  本展中的执壶(图 12)以矾红为底色，深沉如枣皮色泽。两面分别以金彩绘孔雀洞石牡丹图，雍容华美。数百年来人手相传，至今金彩虽然颜色脱落，但侧光观察，纹饰依然清晰可辨，实属可喜。另一件几何纹矮梅瓶(图 13)也独具一格，此种圆形太阳状图案在日本称为"赤玉"纹饰，深受喜爱。影响所及，17世纪中叶江户时期的伊万里瓷器(图 14)多仿其构图形式，称为"伊万里金襴手"，作为富商显贵之宴饗用器流行一时。

▲ 图12  明嘉靖  矾红地金彩孔雀洞石牡丹纹执壶  两庆书屋藏  

▲ 图13  明嘉靖  五彩金手几何纹梅瓶  两庆书屋藏  著录：矢部良明编，《中国の古陶磁 3 宋代から明代へ》，图 38，西武百货店，1982年。

▲ 图14  17世纪中叶江户时期伊万里瓷器  栗田美术馆藏

三、"南京赤绘"对日本瓷器的影响

  相对所谓“古染付”及“祥瑞”的青花瓷器，“南京赤绘”（图 15）指的是明末清初外销日本市场的五彩瓷器。首先，南京是明朝的都城，所以日本以此称呼中国，如现代日语中仍称花生为“南京豆”，锁头是“南京锭”，都是源自中国的舶来品。顾名思义，“南京赤绘”指的是“中国的五彩瓷器”。这类彩瓷器的特点如下，造型以盘碗类最多，胎质缜密，没有所谓“虫喰”的爆釉现象。釉面光洁，色泽乳白，釉上彩鲜艳悦目，有的配有釉下青花，有的完全以红、绿、黄三色（偶见绛紫色）描绘纹饰，清新明快，飘逸洒脱。值得注意的是，大部分“南京赤绘”的口沿一周都施有酱釉，时代特征鲜明，说明其烧造年代集中在清初顺治时期。

▲ 图15  清顺治 南京赤绘子母鸡图盘  两庆书屋藏

  其实，"南京赤绘"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概念，"天启赤绘"（图 16）"色绘祥瑞"（图 17）"康熙五彩"等前后时期的一系列样式风格大同小异的作品争丽斗艳，令人目不暇接。很多时候，它们彼此之间并没有特别严格的界限划分。

▲ 图16  明天启  赤绘人物图盘  私人收藏

▲ 图17 清顺治  色绘祥瑞锦地福字纹执壶  高19cm  来源：翠竹堂  两庆书屋藏

  明末清初的五彩对日本伊万里五彩瓷器的影响特别显著。佐贺县九州陶瓷美术馆前馆长大桥康二先生曾经撰文（注 5），介绍锅岛家传世的明末清初五彩瓷器以及几乎略晚的伊万里仿品，两相对比，惟妙惟肖。

  纹饰方面，南京赤绘上出现的人物故事及花鸟草虫也被17世纪的伊万里瓷器忠实模仿。《八种画谱》中的版画插图（图 18），不仅在明末清初的所谓转换期瓷器上大行其道，同时也成为日本五彩器所经常描绘的纹饰主题，足见中日文化交流对工艺美术领域的深远影响（注 6）。

▲ 图18 《八种画谱》之《草本花诗谱》中“鸡冠花”一帧

  以上，通过对本次展览相关器物的介绍，简要梳理了邻国日本对明代景德镇民窑红绿彩的接纳及鉴赏情况。当下盛世收藏，提倡"让文物活起来"。颜山美术馆所精心筹备的本次展览视角新颖，时间及区域跨度颇大，从宋金至明清时期的南北各大名窑烧造的红绿彩器汇集一堂，民间收藏的众多精品首次呈现，可喜可贺！我们相信，随着信息的日益丰富及文物的不断回流，红绿彩这一独树一帜的古瓷门类必将进一步受到各界人士的重视及喜爱。